先生,不仅是一种称谓,更蕴含着敬意与传承。可堪先生之名者,不仅在某一领域独树一帜,更有着温润深厚的德性、豁达包容的胸襟,任风吹雨打,仍固守信念,将深沉的家国情怀根植于血脉之中。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为后生晚辈持起读书、做人的一盏灯。
中国之声特别策划《先生》,向以德性滋养风气的大师致敬,为他们的成就与修为留痕。本期推出:《刘大响:为空天重器造“中国心”》。

中国工程院院士刘大响
刘大响:一生成长党指引,知恩图报中国心。老牛自知使命重,不用扬鞭自奋蹄。这就是我发自肺腑的心声!
【人物名片】
刘大响,1937年10月出生,今年88岁,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他是我国航空发动机自主研发事业的开拓者和领军者,主持建设了全球领先的航空发动机高空模拟试车台。作为我国第三、四、五代航空发动机大型研究计划的倡导人和技术负责人,率先提出根治飞机“心脏病”刻不容缓的建议,为国家重大专项奠定基础,曾荣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航空航天月桂奖“终身奉献奖”等荣誉。

国庆70周年阅兵,刘大响在天安门观礼
“先结婚后恋爱”:一场与发动机的“包办婚姻”
航空发动机就像飞机的“心脏”,但刘大响当年高考时对此一无所知,以至于后来每当谈及这项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事业,他都会笑谈,和发动机是“先结婚后恋爱”。
刘大响:招生的老师们动员我们报考北航,我们才知道航空。到北航后,分配工作时,领导让我学发动机,我没见过发动机,也不知道学发动机这么难,但是领导既然定了,我就说一切服从党的安排。所以我说过一句玩笑话,我跟发动机原来不了解,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但是没有后悔过,爱得很认真!
爱得认真,毕生奔赴。“坐在办公室就能欣赏公园美景”的安逸工作,他享受不来。不过当刘大响多次执拗地表达想去基层一线“啃啃技术难题”的愿望时,恐怕也并未想到,此后会在山沟沟里一蹲三十年。

1962年,刘大响于沈阳

青年刘大响
“把我的脑袋挂到所门口”:老科学家的生死誓言
1962年3月底,刘大响被分配到国防部第六研究院第二研究所,遇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硬仗。为了研制歼8飞机的动力装置,研究所决定对已有的815发动机做重大改型,将实心涡轮叶片改为空气冷却的叶片。面对国外严密技术封锁,刘大响和同事们的每一步探索都顶着“不可能”的压力。但这份“从零开始”的难,反而点燃了大家不服输的劲儿。
刘大响:最担心的是拿到图纸之后不一定干得出来。有位叫荣科的总师,他拍桌子说,你把它设计出来,如果材料院不能把它加工出来,你就把我的脑袋挂到你们所的门口。当时我们听到非常感动,说明老科学家把国家的任务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最后都成功了。

高温台加温炉

刘大响全家福(1970于沈阳,前排三个为刘大响子女,后排为刘大响妹妹)
1970年,刘大响和300多位航空领域的技术骨干,一起踏上了举家远迁四川西北山区的列车。在一片荒凉的山野间,开启了建设我国首座高空模拟试车台的壮举。
当时,在五个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中,只有我国没有高空台,一度陷入没有航空发动机可用的困境。飞机缺少强劲的“心脏”难以翱翔蓝天,空军力量也因此受制于人、举步维艰。
刘大响:自主设计发动机要达到指标,涡轮温度多少、多大的流量、要多少推力、多少耗油率,必须试出来。如果没有高空台,得把设计的发动机送到国外去试,如果你没有,人家要多少钱,就得给他多少钱。第二,他们把所有的数据都拿走,掌握核心命脉,还没上天,人家就知道你的性能是什么。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飞行员去飞,但是如果出了故障,出了问题就掉下来了,机毁人亡,这是不允许的。
研制刻不容缓!循着聂荣臻元帅掷地有声的指示,“要抓紧空气动力中心和高空模拟试车台的建设,如再迟迟不动,将来势必造成大的被动”,刘大响和同事们来到松花岭观雾山脚下,过上了“山清水秀屋顶漏”的艰苦日子。
刘大响:当地叫“山清水秀屋顶漏,鸟语花香厕所臭”,我们刚去都是这样的条件: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家买了六七个盆接水,每天都要接,就叫“山清水秀屋顶漏”。“鸟语花香”这句是说虽然花很多,但我们当时没有冲自来水的厕所,都是挖个坑,上面搭两块板子。有的板子比较软,上厕所提心吊胆,还真有人掉下去。
山沟里造“心脏”:抬头一线天,胸中万里空
物质上的拮据没有吹凉他们的热忱,用手摇计算机、三角板照样可以绘制出高空台的雏形;穿山打洞、架桥垒台,成吨重的设备器材就这样被扛上了山岭。抬头只见一线天,他们却要在这里为中国的飞机造出一颗能搏击长空的心脏。然而,建设高空模拟试车台的征途曲折坎坷,国外的技术壁垒密不透风,即便是与供应商的合作,也会遭遇“卡脖子”难题。刘大响带领团队去英国参加斯贝发动机高空台考核试验,本该共享的技术验证,关键数据对方却严防死守,宁愿试坏设备也绝不透露机密。
刘大响:我去的时候,英国人说很抱歉,出事了。我们一看地上流了很多水,原来是冷却管烧坏了,所以让我们等了一个星期,等他们把设备修好。这表示什么?英国人对这块很保密,保密的地方不让我们看。

1980年4月,在英国参加斯贝发动机高空台试验的参试人员(前排右二为刘大响)
刘大响和同事们白天仔细观察、追着讨教,晚上废寝忘食、围坐整理,硬是靠双眼和双手,“挖”回了近百万字的宝贵资料。
“宁愿死在松花岭”:缓建风波中的破釜沉舟
就在准备大展拳脚之时,恰逢1981年国民经济大调整,高空台二期工程被列为“缓建项目”。
刘大响:原来我们每年有1000多万元,后来一年只给80万元。
记者:那没法干了?
刘大响:所以有好多人就走了,有些人家里有困难,两口子异地分居的,有和父母不在一起的,父母也不愿意来的。
安装队伍撤走,工程陷于停顿。128名技术骨干走了一半,“高空台将成为一堆废铜烂铁”的说法不胫而走,留下的人也陷入迷茫。身为高空台试验研究室一把手的刘大响,心头压上了沉甸甸的石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打破僵局。他憋着一口气,哪怕只剩几个人,也一定要把我国的“争气台”搞上去。
刘大响:要有信心,“缓建”是暂时的,没有说不干了,前途是光明的,高空台一定要搞。所以后来我也表了个态,我说如果高空台不搞出来,我绝不离开山沟,愿意死在松花岭,埋在观雾山!
搞不出高空台,宁愿死在松花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刘大响既搞科研,又当工人,一边作为高空台“安装收尾突击队”的一员,扑下身子在安装现场摸爬滚打;一边起草建议书、申请经费,呼吁这一“国之重器”的复建。在他的坚持下,项目虽被按下“停缓建”的按钮,这三年反倒成了科研攻坚的黄金期,高空台直接排大气调试成功,重点型号发动机进气畸变试验完成,高空台二期工程也提前恢复。
刘大响:我找所里面借了五个老工人,动员我们室的科技人员都去当工人,自己也带头,每天穿着工作服去干,跟着这五个老师傅,干钳工、管工、焊工,学这些技术。通过组织收尾突击队,我们干了三年半把它调试出来了。

刘大响主持先进高性能发动机方案论证会(左为吴大观)
三十年筚路蓝缕,从意气风发的33岁,到鬓染霜华的63岁,刘大响带领团队终于成功研制出整体技术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航空发动机高空模拟试车台,实现“从0到1”的突破,使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五个拥有大型连续气源高空台的国家。

1996年高空台荣获九五全国十大科技成就奖(左焦天佑,右刘大响)

刘大响作为总师在中推预研第四次工作会上
惊魂一“推”:总师20天的“生死”抉择
“我国航空发动机必须从‘测绘仿制’走向‘自主研制’”,刘大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白手起家的跋涉。1990年9月,我国第一台自主设计的七级高压压气机首次上台运转,然而,试验刚推进至第二个状态点就突发意外,最高振动值瞬间增大,远超安全规定值,转子零件随时会“飞”出来,打坏设备,造成重大事故。千钧一发之际,担任总师仅20天的刘大响主动承担责任,迅速组织团队进行深入分析,突破了“临界转速”的难关。那份绝境里闯出来的惊心动魄,至今想来仍让刘大响热血翻涌。
刘大响:当时要负责任了,不能让工人来承担,所以我说工人按规定操作,该怎么快就怎么快,出了问题我来负责,我是第一责任人。后来看到工人来推,还是慢慢推,推到那个地方,我说快推,他听到这个猛一下推下去,速度马上就降下来了,大家热烈鼓掌,我当时感到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一“推”,推过的是技术的险关,推动的是中国航空发动机自主研制的信心。经历30多年努力拼搏,我国已研制成功中等推力和大推力两型第四代发动机,成为世界上同时拥有重、中两型四代动力的两个国家之一。
刘大响:我们1980年开始自主研制发动机,到现在已有45年,而美国、英国、苏联都用了80年到90年时间,相当于我们赶上了20多年。这是我们全行业成千上万的人,一代接一代,经过几十年努力的成果。有了好的“心脏”就会有好的飞机,有了好的飞机空军就会强大。空军强大了,我们的领空就安全。

2009年10月,刘大响在中推核心机旁留影
88岁仍“热血”:从北京到纽约,未来只要三小时?
刘大响常说,动力要过关,人才最关键。2013年,他出资50万元,参与发起设立“航空强国中国心”教育奖励基金,为后辈搭起阶梯,鼓励他们将“争气”的薪火接续下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研究员金捷是刘大响的博士生,他说,老师认真严谨的治学态度,成为了他一生的标尺。
金捷:他的科研报告或者汇报材料,改一二十遍、二三十遍是常有的事。我们就发现刘院士特别认真,认真到每个字和标点符号都要斟酌。所以在他指导下养成了做事情要认真细致的习惯,尤其是后来跟刘院士做一些国家大项目的论证,有时一个用词不当,或者一个参数、一个数据不对,就可能对项目造成很大损失。
如今,已经耄耋之年的刘大响,依旧带着当年勇闯松花岭的劲头,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未来。推进下一代混合动力发动机技术预研、规划航空救援体系的蓝图……他不仅要让中国航空动力打破封锁,更要在新赛道上领跑,把更多“不可能”变成“中国能”。
刘大响:下一代发动机各国现在都还没有,我们也在研发。目前进展还不错,预计到2035年,从北京飞到纽约三个小时就到了,早上去晚上就回来了,因为是组合动力。第二,太空飞行所有人都可以参与。
忙碌,让88岁的刘大响把“高龄”两个字,走成了“热爱不熄”的模样。在每一个有关下一代航空发动机研制进程的关键节点,这瘦高且微驼的身影都会准时出现在会场,无问西东。
刘大响:我88岁了,但为了低空经济真正“飞起”,我仍将奔走呼吁。如同当年攻克自主研制航空发动机“卡脖子”问题一样,咬定青山不放松!
【记者手记】
我是记者张棉棉。采访完毕,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博物馆内,面对着WP-13发动机展品,刘大响先生如数家珍地讲述着它的“前世今生”。对于这台国产发动机的每一处细节,乃至每一个零件,先生都了如指掌,他还为同学们进行现场讲解。先生说,他属牛,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自己就是一头“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老牛。的确,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先生只凭着一股韧劲扎根,把“不可能”的荒地,一点点犁成了中国航空希望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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