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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绝情”信与半个世纪的寻父“长征”

2019-08-12 07:19:00来源:央广网

  央广网重庆8月12日消息(记者白杰戈 陈鹏)据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报道,“新长征 再出发”系列报道已经启动两个月,记者重走长征路的行程也接近尾声。其实,关于长征的故事并不只在二万五千里的路上。

  今天的这一段故事,源自近90年前的一封家书。它的背后除了有坚定投身革命的青年,也有失去丈夫之后坚强生活的妻子、用半个世纪寻找父亲的女儿,还有他们的后人如何在当代的生活中去理解先辈的选择,传承他们的精神。

93岁的周美瞻拿着父亲青年时代的照片(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广记者 白杰戈 摄)

  周美瞻的童年时代,“父亲”一直是个空缺的概念。“对父亲没有印象,完全不知道。我当时还不到两岁,妹妹比我小一岁半,父亲就走了。但是我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和妹妹在家里的柜子里翻东西,找到了两个玻璃的奶瓶,两个奶瓶。不是竖直的,是横着的,像一只牛一样,母亲说这是父亲买回来给你们俩吃奶的。”周美瞻告诉记者。

  两只玻璃奶瓶,几乎成了父爱的惟一证据。那是上个世纪30年代的四川合川县,周美瞻和妹妹与母亲张永芬相依为命。初中毕业,周美瞻要离家去上高中了,母亲告诉她,祖母那里有父亲留下的一封信:

  家书片段:

  快信接读,令我万分忧虑,妻弟都陷于病乡,这的确要算是家庭的最不幸的事情;因此而来,热烈地期待着我急速返家以顾全妻弟的情义。这在家庭方面似乎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我回家才可以挽救家庭,才是家庭的出路。但在客观一点看来,事情完全不是那样,你们简直没有用理智去观察一下,一切都是概属你们感情的想像了。

  ……

  我对于我亲切的家庭,早已想到了周密的深刻的具体计划,解决了家庭的问题,实在用不着我最近无谓的返家,来妨碍我远大的前途了。……

  这封1930年3月从上海寄出的信,是父亲留给家人最后的消息。和信一起保存下来的还有他的一张黑白照片,这是周美瞻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模样和字迹,此前的十多年,只有梦里的想象。

  周美瞻:照片也是第一次看见,那是第一次知道父亲的样子,好激动,那个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比较懂事了。

  记者:在看到那封信、那张照片之前,您想象当中的父亲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周美瞻:有时候做梦会有父亲信来,高兴得不得了。

  记者:梦到他信里写什么了?

  周美瞻:模模糊糊的,主要就是一心一意地想知道他的一点信息,哪怕是了解到一点信息也是高兴得要命,结果醒来,哎呀,也是一场空。

  按照父亲的叮嘱,母亲让周美瞻和妹妹周美纯上学识字,她们的名字也是父亲留下的,美好的美,瞻仰的瞻,纯洁的纯。“瞻”字对学生来说太难写了,但周美瞻坚持不改名:“我记得我读书的时候那个‘瞻’很不好写,一般人也不懂,有人就说跟你改个名字吧。我说不改,就叫这个名字,这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我一定不改,这样父亲来找我才能找得到。”

  父亲最终没有回来找周美瞻。而几十年后周美瞻去寻找父亲,才知道他的名字从信件落款的“周先哲”、乡邻们熟知的“周祯”到上海的“周际可”,然后又改了一个字。改名的原因,跟周美瞻从小听到的传言有关。“别人说,周祯是共产党,是共匪头目,特别是他跟家里面中断了联系之后,那两三年当中说他的就更多了,‘周祯肯定是共匪头目,你们得注意噢。’我跟妹妹都很害怕,在家里哭,我妈妈就说不要害怕,相信你父亲一定是好人。”周美瞻告诉记者。

  这一份相信,只能藏在心里。周美瞻不敢跟同学提起父亲的身份,也不敢多问母亲:“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平常也不敢多问,怕妈妈伤心,不敢问父亲的情况。但是没有信,她也没有办法,只有盼望和等待。”

  她们怀着盼望和等待迎来新中国成立。从五十年代开始,因为说不清父亲的情况,周美瞻遇到了麻烦。她说,过去的二三十年,对父亲不在身边没有怨恨,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了一些委屈和埋怨:“对他没有任何怨言。后来工作当中不顺利的时候,反而有了一点儿埋怨的情绪,不管是牺牲了还是怎样,总该给我们留个信息吧?因为始终无法交代父亲的下落,自己背上了黑锅,好像被人怀疑成了反革命后代,特别是几次申请入党都过不了关。怀疑我父亲到底是叛徒?是特务?还是国民党?”

  即便如此,周美瞻还是一直把父亲的信和照片带在身边。“这几十年来都是随身带着,像宝贝一样一直带在身边。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保管下来的,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碰到挫折的时候,觉得爸爸讲的那些话很鼓舞人,觉得他目光远大,不怕一切困难,不计牺牲自己的一切。那封信影响了我们一生。”她说。

  那封信里,周美瞻的父亲除了为家人规划未来,也提到了自己的安排:

  家书片段:

  我现在准备很忙,决于日内同友人赴北京再转道满洲,俟机会经日本到欧洲去再为深造,……请你们对我勿念吧!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去北方,也没有出国。五十年代,周美瞻曾经给上海有关部门写信查询父亲的下落,还在当地的报纸登过寻人启事,都没有回音。

  1983年,合川县划归重庆市管辖。这一年的一次党史征集座谈会上,有人提到50多年前,在上海的入党介绍人周际可。另一个人提出:“周际可,会不会就是后来红十五军的建军领导人之一周吉可?”

  根据这条新的线索,周美瞻先后去了上海、湖北、北京和江西,寻访到周际可在上海的地下党同志,以及周吉可在红四方面军和红十五军的老战友,最终证实:周际可和周吉可,就是那封家书中的周先哲、周美瞻失散了五十多年的父亲。

周吉可和两个女儿的照片(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广记者 白杰戈 摄)

  党史资料记载,周吉可在1930年5月,也就是写完那封信之后不久,就受中共中央委派离开上海,到鄂东南参与组建红军,先后担任红十五军政治部主任和红四方面军政治部秘书长,随军转战鄂、豫、陕、川边境,参与和组织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以及反“围剿”斗争。1935年,他随红四方面军开始长征,4月渡过嘉陵江,6月在懋功(今小金县)与中央红军胜利会师。

  这位革命青年一路上的细节,没有更多记载。但从地名可见,那几年他其实离家乡不远,但最终都没有回到亲人身边。

  1988年,周美瞻拿到了父亲周吉可的“革命烈士证明书”。这是他寄出诀别家书之后的第58年,牺牲之后的第53年。1935年8月,周吉可29岁的生命,终止在长征途中的川西高原。

  2019年7月底,“记者重走长征路”的报道,正播到川西高原的雪山草地:

  小金县史志办主任王学贵:红军当中曾经有人走不动了的时候,就用数数的办法走。比如说走100步就停一下,再走100步又停一下,后来没法走100步了,走50步就必须要停一下,再走30步,慢慢就走不动了。但是不能停,一停下来有的战士就永远起不来了。

  周美瞻和家人一直关注这些报道。

  周美瞻:我天天都看的,特别关心他们重走长征路,每天都看。

  女婿张学思:那天我们看过草地,因为外公就是过草地的时候牺牲的。

  女儿周晓林:我们还在打算,什么时候我们开着车也去走一走长征路。

  周美瞻的女儿、女婿退休之后,接替母亲去寻访外公当年的足迹:

  女婿:有了这一份亲情在里面之后,每到一个地方,凡是有红军的我们就要看一下,更进一步地了解红军的历史。”

  外孙女姐妹俩张诗佳、张诗佩: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去北京,我妈带我们去那个军事博物馆,说去找一个人的名字……

  而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带一对双胞胎女儿去北京的军事博物馆参观,也找到了“周吉可”这个名字。“后来外婆写了很多材料,都是手写的,让我们在电脑里打出来,那个过程中我们也了解了不少。”周美瞻外孙女说。

  这两代人,出生和成长在新中国成立后以及改革开放后,没有经历过周吉可当年那样国家危急存亡的时代,似乎也不用面对那样生死诀别的选择。

  外孙女姐妹俩:本来觉得长征都是课本上的,离自己特别远,后来知道原来我们家还出过这样一位人物,就觉得比较自豪,但还是觉得很不容易,这么小就离开家庭,把小孩还有妻子都抛在老家去干革命,觉得还是很勇敢很有勇气的。”

  记者:但是作为一个妻子来讲,如果收到丈夫写来这样的信……

  外孙女姐妹俩:会很崩溃吧

  女儿:肯定说,干什么去了,到哪去了,怎么会扔下这么大一个家庭不管呢?我带两个孩子那么辛苦,压力那么大,你说走就走,肯定不理解啊。

  周美瞻:现在有些人就是不理解‘你父亲怎么那么狠心呢,把你们丢下不管’,他们不理解啊,不能理解。

  重庆一家媒体报道周吉可的故事和周美瞻寻找父亲的经历,在标题中用打引号的“绝情“来形容那封信。周吉可在信中请母亲保重身体,安慰她不久之后就能再见面。但在结尾表示,自己以后会很少再写信。

  家书片段:

  请你们原谅我以后是很少与家庭写信的,现在总是不能回家,有信无信都请不必对我挂念,你们也不必与我写信寄来,书信往还,反转令你们对我加倍怀念。

  敬叩 万福!!!

  周美瞻的孙子周雨龙今年24岁,跟周吉可当年写信时一样的年纪。他说,结尾这几句,是整封信的三千多字中,他印象最深的部分。“刚看到的时候觉得很疑惑,为什么会是对家人那么决绝的一个态度?后来也是慢慢才逐渐去理解的,很多年之后才理解到。可能还是设身处地想了一下他当时身处的环境。肯定会有很大的挣扎,他之所以表现得那样决绝,我觉得一方面是想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决定,另一方面决绝地不去联系,是对自己家庭,也是对整个革命队伍的一种保护吧。”

  外孙女姐妹俩:他也会意识到,如果自己去参加革命,有可能就和家里人再也见不到了,会有一点诀别书的意思。但是又希望家里不要太挂念,所以就用一种‘谎言’的形式告诉家里我要去干什么,但是不需要家里特别的挂念,但是自己心里面肯定还是很想这个家里的。我觉得能够为国家作出这个伟大的选择,他对家庭肯定也是有背负这个责任的,只是当时他选择了这个大家。

周美瞻与家人合影(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广记者 白杰戈 摄)

  姐妹俩接受采访的时候,妹妹的儿子喊着来找妈妈。

  周美瞻女儿:你唱首歌吧。

  周美瞻曾外孙李乐城:啦啦啦,啦啦啦……

  他唱的这首《卖报歌》,创作于上个世纪30年代,周吉可离开之后的上海,不知道有没有传播到长征路上。眼前3岁半的孩子还唱不清歌词,他应该很难再见到街头叫卖报纸的场景了,也不需要经历“吃不饱,睡不好,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的生活,只用把开头的“啦啦啦”当作欢快的表达。这可能就是八、九十年前,他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父亲离家不再回来的意义。

编辑: 赵亚芸